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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戏荀/郭荀】青色

  建安元年,郭嘉经荀彧举荐,入了许都。


 



 

  初遇明主,相谈甚欢。曹操器重他,特为他设了军师祭酒。彼时的郭嘉,年轻恣意,风头一时无两。


 



 

  那是他一生中最为纵情快意的一段日子,而最让他得意欢喜的事,莫过于他最中意的人,同样也喜欢他。


 



 

  他一开始便知道,荀彧待他是与旁人不同的。荀彧居中持重,进退从来有度,他待人好,可是人与他之间到底有一段距离。如同脚下生着一条清浅的溪流。隔着溪流,你望得见他,却无论如何迈不过去。


 



 

  郭嘉清楚,与众人相比,虽则他与荀彧只多了在颍川时的一面之缘,但他却已经站在了溪流的彼岸。


 



 

  荀彧对他,并不总是那些千篇一律的温浅的和煦。他看他时的眼瞳是深的,像一泓泉眼,令郭嘉有时都不敢细看。他怕一看深了,便会坠进去,永不得还。可是荀彧这样的人,若是真坠进去了,又怎么样呢。


 



 

  那时的郭嘉是这样想的,最终也是这样做的。


 



 

  而荀彧从不拒绝他。


 



 

  郭嘉记得那一次酒宴,席后众人散去,只剩荀彧与他二人,执着灯笼一同走过寂静昏暗的回廊。走到一半的时候,远处的水榭飘来朵朵莲灯,郭嘉起了兴头,伏在栏杆上,长长地伸出手去,捞了一朵回来。


 



 

  荀彧袖着手站在他身后,眉眼含笑,问他:“莲灯上写的什么?”


 



 

  “写的‘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。’”


 



 

  荀彧怔了怔,信以为真,说道,“让我看看。”


 



 

  郭嘉将莲灯举过来,莲灯里明明暗暗的半截灯芯,衬得荀彧的脸如同白玉,光洁清冷。郭嘉倚着栏杆,半醉的桃花眼扬起来望着他,想若是碰上一碰,是会碎呢,还是触指可生温呢。


 



 

  荀彧托着莲灯看了半晌,半蹙眉尖,看向郭嘉时,眉又平了下去,他温言道:“分明什么也没有写。”


 



 

  “是没有写,但那是我心中之言。”


 



 

  荀彧不答话,将莲灯放回了水中,直起身来对郭嘉道:“走吧。”


 



 

  郭嘉向来纵情恣意,他捏住荀彧的下颌,在灯火重重间,吻了上去。


 



 

  荀彧的唇很凉,染着他身上的熏香味,清幽而远,似山河,如凉月。


 



 

  荀彧伸手,犹豫了良久,终于是没有推开他,他的手从半空中落下,拂过郭嘉束起的长发,青色的发带水一样从他手心流过。


 



 

  “令君喜欢这个?”郭嘉轻轻一笑,顺手解下发带。他不容抗拒地握住荀彧的手,将那条青缎一圈一圈缠在荀彧的腕上。


 



 

  他自己的长发垂落下来,挡住了半边眉眼。荀彧第一次见着,郭嘉的那双桃花眼不再是飞扬潋滟的神色,而是亮着孩童似的认真执拗的微光。


 



 

  他看着看着,忽然觉得,手腕上被缠绕的那一圈,像被烧灼一般滚烫起来,烫得他的眼底聚起一颗泪,将落未落。


 



 

  


 



 

  “你待郭嘉,与你待旁人不同。”


 



 

  “是么?”


 



 

  荀彧正悬腕研着一砚墨。墨是好墨,色泽极深,像浓黑的夜。


 



 

  过了半晌,他收了腕,望向荀攸,问道:“之前我托你问的药,问到了么?”


 



 

  荀攸听了,默然起身,将荀彧托他为郭嘉求的方子放到书案上。然后眼角一瞥,便看见了郭嘉那条青色的发带。被荀彧从手腕上解下来,整整齐齐地叠好,放在书案上。


 



 

  “郭嘉喜穿青色。”荀攸认出了发带。


 



 

  荀彧微微颔首,从砚上提起墨汁淋漓的笔。


 



 

  “那他知不知道,戏志才也喜穿青色。”


 



 

  荀彧的腕顿在半空,豆大一点墨汁落在白绢上,无声无息地洇开一片污痕。


 



 

  “他那样聪敏,总是会知道的。”荀攸说话向来直白而冷淡。


 



 

  “我只是希望他尽可能地活得欢喜一些,长久一些。”荀彧垂了眼睫,凝望那条青色的发带,“我当然明白,他与戏志才,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。”


 



 

  


 



 

  郭嘉喜穿青色。青色能衬得他的一双桃花眼潋滟如生烟水,像三月的江南一样鲜活。


 



 

  戏志才亦喜穿青色。他身量颇高,背脊笔直,穿青色也穿得好看,立在那儿,就像一根挺拔静默的修竹。


 



 

  他从不多言语,也极少邀功显名。如有良策计谋,只与曹操单独商议,有时一谈便是一整夜。


 



 

  荀彧偶有清晨来寻曹操议事的时候,若遇着戏志才在内,便要在门外略略等上一会。直到戏志才用他那修长骨瘦的手挑起帘帐,大步走出来后,荀彧方才进去。


 



 

  在许都的日子里,他和他相见,不是在这样的清晨,便是在很晚的深夜,戏志才与曹操商议完要事,正好遇上荀彧处理完公务,两人遇在一处,便执着灯笼一起在暗夜里行路。


 



 

  暗夜里无人,他们也极少说话。一前一后,只是默默地走。


 



 

  荀彧有时会问起戏志才的病情,戏志才只道还好。但荀彧却记得清楚,当年在颍川宴中初见,有会相人的长辈私下说过,此人福薄,有早夭之相。


 



 

  荀彧心里暗自着急,但戏志才却始终淡然以对,仿佛这病不是生在他自己身上。


 



 

  “乱世之中,各人有各人的命数,文若不必放在心上。”戏志才生着一双清淡的凤眼,只在看着荀彧时,眉眼中会浮上温雅的笑意,“若我有一天当真去了,还请文若带我回到颍川故里,在我的尸骨之上祭一壶薄酒。”


 



 

  戏志才只是半说笑,荀彧听了,却是当真地难过。


 



 

  他静了半晌,慢慢说道:“是我对不住你,把你拉进这乱世里来。那时在颍川初见,席间有人把你比作修竹,我便留了心,在席上一个个看过去,终于找到了你,可我……却最终是害了你,你这样的一个人……”


 



 

  戏志才原本提着灯走在前面,此时停下脚步,温言截住了话头。


 



 

  “文若以我为修竹,是高看我了。”从灯笼里透出来的莹红的光衬得他的手愈发苍白骨瘦,他望着荀彧,似笑非笑:“像我这样的人,骨子里却是黑的。”


 



 

  灯笼只照着前边的半步地,再远处便是一片黑洞洞的夜,时而冒出几点惨绿的鬼火。荀彧突地心中悸痛,用力攥住了戏志才的手腕。他一向待人得体,与戏志才之间,再无第二个时刻像这般失态。


 



 

  戏志才也不说话,稳稳地托住荀彧的手,任他攥着。荀彧的指尖隔着一层青布,几乎要嵌进他的骨中。


 



 

  过了半晌,荀彧终于松开手。然而却被戏志才反手握住。


 



 

  “路黑,文若仔细。”


 



 

  戏志才说话,从来温润,却又让人无从拒绝。他身量很高,手掌也颇为宽大,牵住荀彧的手,一步步往前走着。


 



 

  “我是不怕黑的,我只怕走不到最后。”戏志才的脚步笃定,沉稳有力,仿佛走在一片白昼坦途中,只是他又看了一眼荀彧,清淡的凤眼中依稀含着几丝不舍,然后他笑了一下,松开手去去,“文若若能走到最后,请替我见一见那光亮。”


 



 



 

  


 

  荀彧醒来时,已是四更天。


 



 

  屋内阒静,更漏细细滴流。


 



 

  荀彧隔着窗棂,望了一眼天色。建安三年的四更天,黑沉沉的,不见半点光亮。


 



 

  算算时辰,过不了多久便会鸡鸣,荀彧索性起了身。抬手掀被时,腕却一滞,仿佛仍然被什么东西牵系着似的。


 



 

  暗夜里,荀彧凝视着自己的手腕,那里分明什么也没有,却无端地被牵拉,生着隐隐的灼痛。


 



 

  他想起和郭嘉捞莲灯的那个夜晚。后来他们离开回廊,一前一后走着。原本是他执着灯笼走在前头,后来郭嘉快步跟上来了,夺过他手里的灯笼,莹红的火光一晃一晃,许久才静下来。


 



 

  “前面路黑,令君跟着我走罢。”


 



 

  郭嘉说着,又隔着那条缠了几圈的青色发带,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腕,走在他身前一步远的地方。


 



 

  郭嘉步伐轻快,走路像带风,兴许他骨子里的血液也是带着风的。


 



 

  荀彧忽然间想到,他似乎已经许久未曾见过郭嘉了。


 



 

  这一年曹操征讨吕布,郭嘉随军。郭嘉时常写信来,荀彧每一封都会回。与曹操的信不同,郭嘉的信只说徐州的风物人情,荀彧便也只与他回些日常,问他是否记得吃药。


 



 

  仿佛郭嘉不是去徐州征战,只是去游历一番。那些哀鸿遍野,鲜血白骨,被大水泡得肿胀的尸首,在这些普通琐碎的信件之中,只字未提。


 



 

  但荀彧并不是不知道的。


 



 

  初平四年,同样是东征徐州。死者数万,泗水为之不流。


 



 

  那时候随军的人,是戏志才。


 



 

  自徐州回来后,他的病一日比一日重,再不能随军征战。曹操在他的病榻前哭了一回,两人说了很久很久的话,没人知道都说了些什么。后来曹操领兵再征徐州,将戏志才留在了许都。


 



 

  荀彧得空去看他,他看起来比之前好了不少,不再缠绵病榻,而是坐在窗前,削一支竹笛。碧玉似的竹笛在苍白修长的手指间转动,他用短刃在上头雕刻出细致的纹路。


 



 

  荀彧在他身边坐下来,饮一杯清茶,看他细慢地刻。一刀一刀落在坚硬的竹身上,声音时而尖利,时而钝笃。荀彧看了许久,见他刻得那样认真,仿佛要把自己的心与血都刻进去一般,终于忍不住说道:“歇一会罢。”


 



 

  戏志才摇摇头,“没多少日子了。”


 



 

  荀彧一时不知如何接这话,垂了眼睫,盯着茶盏里漂浮的碧色茶梗,过了半晌,才低声道:“总是会好的。你还这样年轻。”


 



 

  戏志才道:“我亦希望如此。我尚存着惦念,不愿离开这人世,只是命数既定,正如秋要叶落,叶要归根。生老病死,无非自然。”


 



 

  他说着,笑了一下。


 



 

  荀彧没能看见,那时戏志才的眼底,闪过无尽的深沉的执念。却只是轻轻一瞬,便消散了。


 



 

  他在心里默默念着戏志才的那句话,“生老病死,无非自然。”


 



 

  他来来去去念了许多遍,可是心里还是难受着。


 



 

  那一日,荀彧陪戏志才坐了很久,偶尔说上一两句话,说的是颍川旧时风物,故人四散去,乱世各飘零。


 



 

  后来,窗外阴沉沉地刮起了风,风里夹杂着细密的雨丝,穿过窗棂扑将进来。荀彧看看天色,起身告辞。


 



 

  走到前门时,荀彧轻轻拉住戏志才的手,让他别送了,又说改日再来看他。


 



 

  戏志才但笑不语,直到荀彧走得远了些,戏志才方道:“我若幽幽鬼火,君如中天之月。我去之后,切勿忧心。”


 



 

  荀彧似乎是听见了,背影稍稍一顿,在晦暗风雨里回过头来看他。


 



 

  那时荀彧尚且不知道,那是他与戏志才见的最后一面。


 



 

  隔了漫天雨幕,他们谁都再没能说出一个字来。


 



 

  守候的随从从马车旁匆匆赶来,举着伞为荀彧挡雨,自己溅了一身的雨水泥点。荀彧回过神,上了马车。


 



 

  骏马扬蹄,马车辘辘驶离戏志才的宅邸。荀彧静坐了一会,忽然掀起车帘,问随从道:“我上车后,他应是说了一句话,你听见没有?”


 



 

  随从哑然,说雨声太大,未曾听清。


 



 

  荀彧默然,想是自己听错了。


 



 

  驾车的马夫却道听见了,接着,他悠悠然哼起古老的曲调:“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——”


 



 

  荀彧听了半晌,道:“是了,是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”


 



 

  他放下车帘,马车疾驰而去。官道两旁垂柳依依,雨落清池。


 



 

  


 



 

  曹操曾说过,戏志才离世,是一大憾事,幸而后来又有了郭嘉。


 



 

  荀攸也曾私底下对荀彧说起,若戏志才还在世,郭嘉的智计谋略,未必不如他。


 



 

  荀彧从未比较过两人的短长,也从不向人提及戏志才,似乎全然忘却了这个人。鲜少有人知道,他们曾一起走过清晨与深夜的长街,常在昼与夜的交替时相见。也极少有人知道,戏志才死时,曾托人把那支竹笛赠予荀彧。人间几多憾事,到底是差了些时日,竹笛未能做完。他把最后的心血给了他,也把最后的遗憾给了他。那是他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样物事。荀彧后来将它存在床头的木匣中,再也没拿出来看过。


 



 

  再见到那支竹笛时,它已被握于郭嘉的手中。


 



 

  原先碧玉一样的色泽早已干黄,不复当初。但转动着它的,却是同样苍白修长的一双手。


 



 

  在怔忡间,荀彧几乎要以为,这仍是兴平二年。他到戏志才的宅邸,看他青衣缓带,倚窗在细雨中慢慢转动一支修竹做的短笛。


 



 

  可是,荀彧继而想起,如今已是建安九年了。昨夜醉酒受寒,是郭嘉将自己送了回来。


 



 

  他抬眼,郭嘉也正看着他。一双潋滟含情的桃花眼中,生出了凌厉如刀的讥讽。


 



 

  郭嘉将那一根竹笛紧紧地握在手中,但对荀彧说话时的语气却是轻缓的。每一个字眼都咬得清楚干净,仿佛这是此生他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,所以他要尽可能地说得慢些,好把这一个一个字都记在心上。


 



 

  “我以为我是不同的,却没想到,原是借了光,做了旁人的影。”


 



 

  他话音刚落,一声脆响,竹笛开了裂。一线稠红顺着笛身流了下来,滴在地上。


 



 

  极轻的一声响,却重若千钧。


 



 

  郭嘉惨然一笑,松开手,竹笛骨碌碌地滚在地上。他转身离去,瞧见书案上那条青色的发带,顺手扯过来,扔进了门口的炭盆中。火舌很快将其舐为灰烬。


 



 

  荀彧坐起身,朔风挟着寒意呛入肺腑,他强忍着咳嗽,哑声道:“奉孝,你……”


 



 

  郭嘉一次也没有驻足,亦未曾回头。他大步离开了院落,青衣隐没进无边的黑夜,只余雪地上的几点猩红。朔风裹着枝头的细雪吹落下来,那几点猩红也被覆住,再也看不到了。


 



 

  


 



 

  从此郭嘉再没有穿过青色,也再没有见过荀彧。


 



 

  他随曹操征讨袁氏,邺城得破,便住在了邺城,至死未曾回过许都。


 



 

  曹操仍时不时写信来,却不再有郭嘉的信,只有荀攸寄来的家书中,偶然会提到郭嘉,说他现在虽然清减了,但仍有好好吃药,身子不见得好起来,却也不见得坏。荀彧便稍稍放下了心。


 



 

  他还记得,当年他将方子送给郭嘉时,郭嘉曾说过,若按命数,他此生注定活不过四十岁,可是他偏要长长久久,纵情恣意地活下去,怎么都要活下去。


 



 

  他带着狠劲,眉眼飞扬地说,他是不信命的。


 

  


 

  荀彧从来都愿意相信郭嘉的话,信他能得长久,活得纵情恣意。只要他活得好,那便够了。


 

  


 

  只是后来,他没有想到。郭嘉还是死在了建安十二年,死在了他的三十七岁上。


 



 

  


 



 

  听到从辽东来的殁报时,荀彧手里的小香炉跌下来,洒了一地的香灰。


 



 

  他蹲下身,用手指慢慢地拢着那些香灰细末,指尖被烫得发了红,可他不觉疼痛。


 



 

  “令君节哀。”


 



 

  他听见有人在对他这样说,他想他总得回上一句。只是想来想去,想到的却只有那一句话。


 



 

  “生老病死,无非自然。”


 



 

  那颗聚在眼底多年的泪,终于是落了下来,沉沉地坠进了香灰里。


 



 



 

  


 

  戏志才赠他的那支竹笛,染了郭嘉的血,底部的纹路像填了朱砂,鲜红地现出一个“戲”字来。


 



 

  那日之后,荀彧将那支竹笛封在木匣里,埋在了戏志才的尸骨旁。


 



 

  戏志才曾经对荀彧说过,他死后,无须造坟立碑,只须一抔黄土,葬在颍川的竹林下。是以他死后,这世间只有寥寥几人知道他的尸骨埋在何处。


 



 

  多年以前,戏志才方殁,荀彧曾带着酒与竹笛来此祭奠,林间辟开一片空荡荡的地,荀彧席地而坐,试着吹起那支竹笛。


 



 

  风吹林动,将笛声远远地传了出去。


 



 

  过了不久,荀彧停下笛声,看见林间青衫隐隐,一人走到他跟前。


 



 

  “在下颍川阳翟,郭嘉郭奉孝。”郭嘉支着下巴,若有所思地望住荀彧,看了半晌,又转向林间空地上的那壶好酒,抚掌笑道:


 



 

  “若真是竹中仙人,独自喝酒也是无趣,莫如共饮之。”






*文中青色指青出于蓝的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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